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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十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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牟漸春把初五初六趕出船艙,自己守著仲崇堂。初五抱著初六坐在船艙外頭,豎著耳朵,聽著船艙裏頭的聲息。初時仲崇堂還跟牟漸春說笑,後來漸漸沒了聲息,只有幾聲隱隱的悶哼。

跟著聽見有人栽倒,還有人碰翻了一只碗。

初五跳起來鉆回船艙,看見仲崇堂昏暈過去,緊閉著眼,緊咬著牙關。牟漸春跌坐在他身旁,一只手還拿著他的脈,滿頭大汗,神情如虛脫一般,擡頭看了看初五,裂開嘴呲開牙,顫聲道:“沒死。”

“沒……”初五跟著說。

“這一關他能撐過去,我的法子就能行,就還有救!”牟漸春哼哼兩聲,也不知是笑還是哭。

初五更不知想哭還是想笑,拉著初六走到跟前,一道給牟漸春磕了個頭。牟漸春揮手趕他們起身,道:“你們兩個一邊玩去,別搗亂!”

“嗯!我給神醫熱點吃食去!”初五拉著初六又跑出去,一邊生火,一邊笑著掉眼淚。

“鍋鍋,”初六湊在他身邊咕嚕咕嚕地說著:“嗚咕,嗚咕。”

多半是“不哭”的意思。

初五抱起他的腦袋蹭了蹭臉,蹭他一臉眼淚,初六嫌棄地拍拍自己臉。初五笑著,麻利地熱了些吃食先端去船艙裏頭,隨後出來餵初六吃。

餵他一口,自己再吃一口。

兩個坐在外頭吃飯的功夫,終於有些閑心看看遠處,遠處仲家大船上挑著燈站著人,回頭再看侯府大船上也是一式一樣,滿滿當當站了一排人,這些時日藏著掖著躲在船裏的全站出來了,一起伸長脖子看著漁船上治病救人的療效,唯恐牟漸春當真妙手回春,這就跳出來一個生龍活虎的仲崇堂。

初五吃不下去了。

匆匆餵飽了初六,給他抹抹嘴,哄著他先睡下。這才輕手輕腳地抱著他鉆進船艙縮在一處角落,不言不語地看著牟漸春,再看著他手底下的仲崇堂。

他本就眉粗目深,這些時日讓傷勢毒物折騰得臉上更見棱角起伏,油燈昏昏的光裏一張臉盡是暗影,不見多少活氣。眉心擰成筆直的幾道豎紋,不知道給他撫平了能不能讓他少難過一些。初五模模糊糊地想著,再看看牟漸春佝僂著的脊背,一只手一直搭在仲崇堂腕脈上,心中略略放心些。

連日來都沒有安心歇息過,到這一時竟然坐著就睡過去了。

初五腦袋一栽就睡到深夜裏,被一陣異聲驚醒了,一陣牙齒死死咬住的咯咯聲響,不時漏出一聲慘叫。初五猛擡頭看過去,仲崇堂在沈沈昏睡中接連慘叫出聲,牙齒打著顫,咬都咬不住。牟漸春一手按著他腦袋,翻開眼睛查看,轉頭向著初五喊道:“打水,打桶涼水來!”

初五忙放下初六起身往外跑,腿壓得麻了,到艙口就跌了一跤,爬起來仍是沖去提桶打水。

不遠處大船上燈亮,照著水面,初五把桶拋進去,灌了水往上提。站在這裏仍是能聽見斷斷續續的慘叫聲,兩邊大船上大約也都能聽見,要不是崇堂先生昏暈過去了,斷不會出聲讓這些人聽見。

初五猛擡頭看向仲家大船,聽了這一陣,倒有人放下心來從船頭退走。

“哇——”初六也給慘叫聲吵醒了,嚇得不輕又摸不到初五,在船艙裏大哭起來。

初五聽著艙中叫聲哭聲,兩手提著桶拼力往回趕,一進船艙初六就撲到他腿上緊緊抱住,初五再拖著他一起走到牟漸春身邊,放下一桶水,牟漸春用軟布浸了水往仲崇堂臉上抹,初五也學著給他擦身。仲崇堂這些時日一直身上冰冷,到現在卻是滾燙如炙,仿佛五臟六腑有烈火燃燒一般。

除開廢掉的一條腿,他周身都微微抽動著,時不時慘叫出聲,也不知經受著何等煎熬。

“牟神醫,沒有什麽藥能給他吃嗎?”初五哭著問道。

“不能吃,”牟漸春咽了一口,勉力道:“前幾日我都用藥物麻痹他知覺,現在不行。藥酒,金丹,全為了引發毒性。這個以毒攻毒的法子,好比在他體內兩軍交戰,我得看著戰局如何,要是我準備的毒物不足,時時再補。鎮痛藥物吃下去就看不出來了。”

“嗚。”初五不敢再說,只是低頭給他擦身降溫。

初六看他哭,慢慢停下大哭,放開他腿也撈起一塊濕布,吸著鼻子跟他一起擦。他兩個手忙腳亂地跟著牟漸春指示足足忙了半夜,提水,擦身,煮藥,到天明時候,牟漸春調配的藥似乎終於跟蛇毒勢均力敵,仲崇堂聲息漸消,只是偶爾啞啞地悶哼一聲。

始終沒醒來,沈沈睡著仿佛就要一直這麽睡下去。

初五把一塊濕布搭在他額頭上,探手試了試他鼻息,想去撥開他眼皮。牟漸春又給他號過一回脈,搖搖晃晃地站起來,道:“你看著他,我去去就回。”

“牟神醫?”初五問道。

“還得調藥,”牟漸春想了想,又道:“放心,他倔著呢。”

“嗯。”初五微微點頭,擡手沒再動仲崇堂眼皮,就讓他好好安睡。初六也趴在他身邊睡著了,小家夥累得不輕,流了一灘口水。

初五扶著牟漸春下船,跳上他的小船,叫醒了船夫又搖船往渭南去。

他清早走了,黃昏回來,提著一個溫熱的藥煲。於是漁船上周而覆始,又經歷了一回前夜的事情,兩邊大船上的人又看了一回,聽了一回。接連三天,第三天夜裏看客寥寥,燈也只得一盞兩盞,似乎確信仲崇堂不會再好好地站出去。

第四天白天仲崇堂醒來了一陣,喉嚨嘶啞得說不出話,只喝了幾口粥,勉力跟初五笑了笑。初五也盡力想笑,結果眼淚啪嗒就掉出來。仲崇堂擡手揉揉他腦袋,把他和初六都攬過來,抱著他兩個坐了一陣,低頭又睡著了。

初五扶他躺下,看到他醒來一顆日日懸著的心終於放下小半。

這幾日都忙著照顧仲崇堂,到現在忽然發現初六一個白面團一樣的小娃娃弄得蓬頭垢面的,他自己也差不多少,拎著初六出去洗了洗,兩個一起跳著腳晾幹,水面上略過陣陣清風,吹得涼,倒也吹幹了。

只是初六的小衣裳也給吹跑了,就在不遠處的水面上晃蕩,撈不著。

初六鬧著哭,初五只得從漁家娘子的包裹裏面翻找,翻來找去,大小適當的衣裳只有一套女孩衣裙。想想漁家娘子兩個孩子是哥哥妹妹,也難怪,於是把小裙子給初六穿上了。初六不樂意,走了兩步老是絆倒,扁著嘴扯裙子。

初五幫他撕了腳邊一圈,再誇他好看,好說歹說哄他穿著了。

黃昏時候牟漸春過來的更比往常晚了些,一邊往船上爬,一邊抱怨著風大小船亂飄,初五聽到這裏,忽擡頭一看水面,果然風勢越來越大了。風中夾著水氣,仿佛有零星的幾點雨滴砸落。

天色昏昏沈沈的,夕照也沒見,遠方天際隱隱約約有悶雷一樣的動靜。

蘇水朝讓他們等大風大雨的時候,等了足足十一天,眼望著風雨欲來,終於等到了。

牟漸春眼看天色不好,遣那船夫先折返到明日再來接,初五躍躍欲試地跟著他走回船艙,低聲道:“牟神醫,小蘇管家是不是也跟你說了?”

“我管他說什麽,我只管看病!”牟漸春瞪他一眼,仍是沒好氣地說道。

初五也不跟他氣,四下跑著用油布把船艙口遮蓋起來,去船頭看了看帆,去船尾看了看舵,再掉頭去看看錨。初六也跟著他來回跑,他兩個到底把牟漸春給惹怒了,吼了一頓,叫他們乖乖蹲在船艙裏。

外面雨已經劈裏啪啦地下起來,一下就是豆大的雨點鋪天蓋地往下砸,風也嗷嗷地吹,炸雷聲一個接著一個前腳後腳地往跟前趕,越聽越近。

初六嚇得往初五懷裏縮,初五一手抱著他輕輕拍打,一手撐開油布睜大眼睛往外看。撲面只得一片雨滴,再看黑夜裏千條萬條雨線混雜交錯,頭頂上猛一打閃,一個炸雷跟著響起。初六怪叫了一聲,初五濕淋淋地縮回來,抱著他搖了搖。

“初六不怕,咱們就要離開這裏了,高興吧!”初五笑道。

牟漸春給仲崇堂號過脈,回頭來瞪眼看著他,喝道:“還不過來倒藥!不怕我一只手灑了嗎!”“來啦!”初五笑笑地挪到他身邊。

初五倒了一碗藥,扶著仲崇堂起來,牟漸春撬開他牙關一點點地慢慢倒進嘴裏。藥汁腥臭,好在他暈著也不甚嫌棄,更好的是他吃下去漸漸沒那麽難熬難忍,昨天夜裏就沒怎麽出聲。初五把他白天醒來過一陣也跟牟漸春說了,牟漸春臉色都好看了一些。

兩人正說著話,忽然一聲轟響,跟著又是一聲,仿佛在極近處的水面上響起的兩聲炸雷一樣。漁船本就在風浪上飄搖著,竟也跟著猛地上下顛簸。

船艙裏四個人滾作一團,牟漸春扛著仲崇堂,初五抱著初六,初五同牟漸春面面相覷,都不明白這是什麽動靜。

船尾那一面艙口的油布忽然一掀,攜風帶雨閃進來一個瘦長身影。

蘇水朝穿著魚皮水靠,弓著背站進船艙裏頭,揮著手急道:“走,走了!我,我扯帆,你,你去起錨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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